◇毕业时,日本有校企向他发出工作邀请,并许诺以高薪和科研支持,宋仁德都拒绝了,“我的研究领域从未离开过青藏高原,我一定要回去!”
◇李国梅和同事在海拔4000米的高原牧场建成了燕麦人工饲草料基地500余亩,亩产风干燕麦青草达1076公斤,创玉树地区历史亩产纪录
◇“把研究做好,让江源更绿,让牧民欢笑,我是父母的‘接班人’。”宋维茹说,自己的科研之路,刚刚起步
文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柳泽兴
宋仁德(左三)和女儿宋维茹(左四)及妻子李国梅(左五)在玉树州治多县多彩乡达生村进行后备种公牦牛鉴定(2024年10月20日摄)受访对象供图
“一个牛买(应为‘卖’)的8400元。”
“一个牛买(应为‘卖’)的8820元。”
“2023年10月11日,令(应为‘今’)年买(应为‘卖’)了牛27个。”
……
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称多县拉布乡郭吾村的牧民才拉格识字不多。每卖出一头牛,他就会在本子上记一笔,然后拍照发给“牛博士”。
在称多县,如果收到“牛博士”要来村里的“风声”,牧民们会提前两三天就找村里替他“设计”调研路线。因为草场大、路途远、时间长,大家都希望“牛博士”能到自家看看牛羊养殖情况,定定出栏计划。
“牛博士”名叫宋仁德,59岁,是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动物疫病预防控制中心主任、国家肉牛牦牛产业技术体系玉树综合试验站站长。
地处三江源核心区的玉树,草原面积为22756万亩,牦牛数量占青海省总量的1/3。1986年,怀揣理想的宋仁德来到这里,三十八年如一日专注牦牛高效养殖和生态养殖技术研发和成果转化,把青春“种”在了三江源头,也把家安在了高原腹地。
宋仁德的妻子李国梅是草学专业农学博士,受他的影响,从西宁调到玉树州草原工作站,从事草地生态系统研究。“草畜一家,他选择陪伴着牛羊,那我就陪着他。”她说。
他们的女儿宋维茹,从初中起就帮着父母用微波炉烘干草样和粪样。攻读博士学位时,她选择资源环境科学作为专业方向,毕业后成了父亲的“兵”。
一门三博士,两代玉树情。
“牛羊是这片草原的希望。带领牧民富裕起来,让牧民欢笑,把宝贵的草原生态保存下来,让江源更绿,这就是我们的信念。”宋仁德接受《瞭望》新闻周刊记者采访时说。
“给国家干活,在哪儿都一样”
宋仁德出生在青海省海北藏族自治州门源回族自治县,从小就帮生产队牧牛放羊,捡粪搂草,和动物很亲近。考大学时,宋仁德选择了青海畜牧兽医学院(现为“青海大学农牧学院”)。
“能和动物打交道,我就高兴。”宋仁德说。
1986年,宋仁德面临毕业。学校想让他留校当辅导员,但他一门心思想实践所学。
回乡,当然是最好的选择。海北地处青海湖北畔,是青海省畜牧业的重点区。但听说班上4位来自海北的同学都想回家乡,宋仁德就选了玉树。那里平均海拔超过4000米,空气含氧量不足海平面的60%,年平均气温为零下0.8摄氏度。
“你真的要去玉树?”老师反复确认。
“真的!”短短两个字的回答,确定了宋仁德大半辈子的奋斗方向。
“当时父亲来学校看我,我说可能回不了海北了,他说国家分配到哪儿就去哪儿,只要给国家干活,在哪儿都一样。”宋仁德说,父亲虽然只上过几年学,但是觉悟很高,一直坚定地支持儿子的选择。
玉树州畜牧兽医工作站,是宋仁德实现理想的起点。领了工作派遣证,他坐上了开往玉树的班车。
报到没多久,“大活儿”就来了。当时,国家在开展农牧业资源调查和农牧业发展区划工作,宋仁德承担起玉树州曲麻莱县畜牧业资源调查和区划工作,负责牲畜生产性能测定和数据整理、报告撰写工作。
1987年6月,宋仁德一行人驱车前往曲麻莱县麻多乡(海拔约5000米)进行野外调查。
去时,沼泽草滩尚未解冻,一路顺利。等15天后完成工作要赶往下一个工作点时,沼泽已经融冻,车时不时地陷入泥淖。一行人只好脱下衣服装进麻袋垫在轮胎下推车,等车脱困,再把衣服拧干穿回身上去追车。百余公里的路,走了14个小时。
宋仁德深知,发展高原畜牧业,系统开展基础研究、积累原始数据必不可少。“当时,有的人看不起农牧业,还有人甚至没见过几次牦牛就发了论文。”宋仁德说,“我这人较真,既然到了玉树,就要把一些基础的事情做起来。”
“我的研究从未离开过青藏高原”
过去,玉树牧民靠天然草地放牧。但当地的枯草季长达8个月,进入冷季,牧草枯萎,营养价值变低。待到来年初,牦牛藏羊连枯草都吃不上,体重进入负增长期,体质越来越弱。一有雪灾,牛羊大量死亡。
夏壮、秋肥、冬瘦、春死亡的恶性循环怎么破?
想更新高原畜牧养殖模式,就得补充先进养殖知识和理念。1997年,宋仁德成功考取国家公派西部地区人才培养特别项目,前往日本宫崎大学攻读家畜管理学专业,后又考取鹿儿岛大学博士,深耕牲畜养殖领域。
《青藏高原牦牛的养殖状态研究》《青藏高原牦牛硒营养状态的研究》……留日数年间,宋仁德的研究课题始终是牦牛。他与日本、德国专家共享积累的资料,共同完成《关于青藏高原东部放牧牦牛可持续生产优化模型的研究》等科研项目。
毕业时,日本有校企向他发出工作邀请并许以高薪,宋仁德都拒绝了,“我的研究领域从未离开过青藏高原,我一定要回去。”
2007年3月,宋仁德回到玉树后,重点开展两项工作,一是家畜遗传资源的挖掘利用和玉树牦牛的选育,一是牦牛的生态高效养殖和动物疫病防控。
“我初到玉树时,这里刚开始包产到户,把原来由生产队养的牦牛,交由牧户自己养。”宋仁德介绍,随之而来的是草场被承包到户。许多草场以网或围栏分割,各家各户的牦牛,无论春夏秋冬,只吃一片草地。这种方式有着明显弊端:一方面,草场难以休养生息继而退化;另一方面,牦牛大量近亲繁殖交配导致畜种退化。
牦牛数量越来越多,体型却越来越小,出栏率也越来越低。宋仁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向州、省和国家层面争取支持,积极培育建成8个种畜场,选育良种开展大范围的品种串换。
要选出一头合格的种公牛,需要每半年测定一次生产性能,共测4次。牦牛性子野,一次测定短则两三分钟,长则半个小时,“被牛踢伤、踩到是家常便饭。”玉树州动物疫病预防控制中心工作人员朱凯霞说,宋仁德手把手地教年轻的科研人员。“拿到体型数据,他一眼就能看出准确与否,发现不合适的数据,他就带着大家返工。”
目前,宋仁德带领团队已组建玉树牦牛核心群28个,有5000多头牦牛,扩繁群有5万多头牦牛,推广群有30多万头牦牛,每年提供优良种公牛3000头。
“‘牛博士’教会我们怎么养好牛”
良种繁育和种源保护之外,牦牛综合繁育性能改善技术研究还面临多重难题。
比如,犊牦牛生长速度慢。宋仁德带领团队制定天然草地牦牛划区轮牧技术方案,对各年龄层、不同用途的牦牛进行放牧行为、补饲效果研究,创建高原型牦牛“放牧+补饲精料+舔砖”的高效养殖模式。
又如,母牦牛繁殖率低。“过去,牦牛生产水平极低,两年一胎甚至三年一胎。”宋仁德和同事用近十年时间攻关一年一胎技术,开展母牦牛繁殖关键期有效补饲、营养调控、微量元素补充、牲畜暖棚合理利用、人工促情等技术攻关。目前,牦牛高效养殖项目区内的母牦牛连产率已达68.57%。
推广使用也是一道难题。“以前,牧区少有投入式养殖的观念。牧民觉得牦牛死亡在所难免,花钱买草料喂养,就觉得划不来。”为了说服牧户精准补饲,宋仁德和同事挨家挨户做工作。
在坚持不懈的努力下,2011年,称多县歇武镇下赛巴村牧民拉巴才仁成了宋仁德发展的第一家示范户。“你们是国家干部,肯定不会把事情往坏处干。”拉巴才仁当时说的这句话,让宋仁德记忆犹新。
接受采访时,拉巴才仁指着牛圈里几块黑乎乎的“砖头”告诉记者,宋仁德根据玉树牦牛生长特性,联系饲草企业量身定制了“舔砖”,为牦牛补饲多种微量元素。
2012年,拉巴才仁家的牦牛全部顺利过冬,无一头死亡。“牦牛长得快、体格壮,出栏率也提高了,现在一年能出栏四五十头牦牛。”他说。
高效养殖模式通过一个个示范点,逐渐向生态畜牧业合作社、养殖专业合作社推广。2023年卖了63头牦牛的才拉格说:“能卖这么多牛,以前真不敢想。是‘牛博士’教会我们怎么养好牛。”
目前,国家肉牛牦牛产业技术体系玉树综合试验站已建成18个示范基地。与传统养殖模式相比,牦牛的初产年龄由5岁降至3岁,初生牦牛体重从10.3公斤增长至14.2公斤,6月龄体重从57公斤增长到97公斤,18月龄体重从87公斤增长到168公斤。
更具突破性的是,2022年和2023年,玉树州治多县立新乡牧民才仁塔新家有两头牦牛一年产了两胎。
“生产不久后,母牛的肚子又变大,我还以为生病了,想不到又生了一只。”才仁塔新家成了周边牧民纷纷来取经的“打卡地”,宋仁德成了越来越多人口中的“牛博士”。
“你陪着牛羊,我陪着你”
宋仁德在日本留学期间,李国梅原本只是陪读。后来,她接连考取了硕士和博士学位,回国后随丈夫上了高原,在玉树州草原站工作。
“转变玉树畜牧业的生产经营方式,应以保护生态环境为前提,以科学利用草地资源为基础。”宋仁德笑称,“我研究牲畜,她研究草,我俩作为一个团队,十几年出了不少东西。”
每年5~10月,李国梅基本都在野外监测高原植物生长性能。“玉树有历史记载的兰科植物有29种。经多年跟踪鉴定,现已丰富至35种。”李国梅说。她和同事走遍三江源地区,积累高原植物生长数据。2008年,当地只有32个植物监测点,现已增至772个。
李国梅和同事在海拔4000米的高原牧场建成500余亩燕麦人工饲草料基地,亩产风干燕麦青草1076公斤,创玉树地区历史亩产纪录。此举有利于增强饲草料储备供给能力,缓解天然草场压力,加快畜群周转,促进草地生态畜牧业可持续发展。
耗时3年,她带领团队探索垂穗披碱草、中华羊茅等草种种植模式,不但丰富了牧草来源,还对因草场退化形成的黑土滩实现有效治理。
“你陪着牛羊,我陪着你。”这句话是李国梅高原生活的注脚。
宋仁德患有糖尿病,每天都要打胰岛素。但玉树地广人稀,乡镇之间可能相隔上百公里,错过饭点儿是常有的事。每次丈夫下乡,李国梅就在他口袋里塞满零食。
2010年初,在青海省农牧部门的一再邀请下,宋仁德夫妇本已答应调到西宁工作。但是,4月14日,玉树发生了7.1级地震。
“还走吗?”李国梅问。
“这个时候走就是逃兵!”在妻子的支持下,宋仁德选择留下。地震中,玉树4.7万余头(只)牲畜死亡。震后最紧张的一个月,宋仁德带领团队开展消杀、抢救牲畜、进行死亡家畜尸体无害化处理,李国梅几乎没怎么见过他。
“有一天打了个照面儿,他的眼睛肿得厉害。为了看清路,他一只手撑着眼睛,一只手抓着方向盘。”回忆起那一幕,她直言“可气又可笑”。
宋仁德坦言,自打地震后,就再也没动过调走的念头,“这里更需要我,搞科研,我离不开这片草地。”
“凡经历过的,必留有痕迹”
宋仁德和李国梅的女儿宋维茹,从小学开始就一直住校。她的印象里,只有寒暑假才能和父母团聚,而且都是在草场。“草场很美,牛羊悠闲,父母却很忙。”宋维茹说。
“我父亲的座右铭是,‘凡经历过的,必留有痕迹’。这句话对我的影响很大。”宋维茹从初中起开始接触草地畜牧业科学研究,“动机很朴素,就是想为父母多分担一些”。
科研人员收集回牦牛粪便,宋维茹就负责抹平、称量、烘干。寒暑假里,她几乎每天都在重复这些工作,“晚上12点以后睡觉是常态”。
除了粪样,还有草样。“很多草长得相似,分拣起来特别累眼睛。”宋维茹还记得,当时还没有专业烘干机,只有一个微波炉。烘的时间长了,草就会着火,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她就要把草拿出来翻面、晾凉。
久而久之,宋维茹开始抵触这样“无趣、重复的科研工作”。虽然受父亲影响,她本科学了动物科学,但心里一直想做更“高大上”的工作。
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和父母听一位德国学者做学术报告。课后那位教授对宋维茹说,青藏高原是世界屋脊,是地球第三极,这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对全球气候环境变化产生深远影响。
“他告诉我,我父母的工作绝非无用功。”宋维茹说,那一刻,她好像突然理解了父母为何连续12年对同一草场进行监测记录,只为采集高寒草地畜牧业生产与生态保护的第一手资料。
“基础研究处于从研究到应用、再到生产的科研链条起始端,地基打得牢,科技事业大厦才能建得高、立得稳。”2016年,宋维茹追随父亲的脚步,考入玉树州动物疫病预防控制中心,从事动物疫病监测,同时参与父亲主持的牦牛高效养殖推广项目。
她曾问过父母,2010年时为何没有选择调到西宁?“我爸爸说,他是党员,必须在一线。”与爸妈并肩作战的这几年,宋维茹越来越体会到这句话的分量。
“把研究做好,让江源更绿,看牧民欢笑,就是我们的目标。”宋维茹说,作为父母的“接班人”,她的科研之路才刚刚起步。
(《瞭望》2025年第3期 )